《晒后假日》是一次感性在理性面前的胜利，是一次影像之于语言的胜利。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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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特约撰稿 吴泽源

新冠病毒的来袭，对近两年的艺术电影创作有着显著影响：在外出和旅行相对受限的情形下，许多影人开始将格局收紧，把视线转向内心回忆与私密关系，挖掘与亲密之人共处时琐碎却微妙的情感细节。

从这个意义上，今年于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惊艳世界的英国作品《晒后假日》，会让我想起去年取得良好口碑的法国电影《小妈妈》：同样由女性导演操刀；同样呈现了一场子女对父母设身处地共情的隔空对话。只不过与《小妈妈》的轻盈相比，《晒后假日》的基调更忧伤和沉郁，也有着更多自我审视：前者中的母亲像精灵，后者中的父亲却像幽灵，他的阴影萦绕女儿整个人生，但这也让女儿试图理解他的渴望，变得更加动人。

小清新表象，悬疑片味道

如果只“以貌取人”，《晒后假日》很像个清新可人的父女度假故事。夏日的节庆气氛，土耳其的异域风情，永远充沛的午后阳光，温柔体贴的父亲和善于观察的早慧女儿……一切看上去都如此完美，一切都被笼罩在35毫米胶片营造的回忆光环中。但在美好表象背后，隐秘幽深的暗流不停涌动。

它们散落在叙事段落的间隙：父亲在女儿入睡后的无声之舞，父亲潜至深水寻找潜水镜时久久注视水面的摄影机，父亲横穿马路时对过往车辆的熟视无睹——你或许在一开始无法辨识其含义，但能明显感觉到，它们是对某种不祥之事的预兆。而影片时常失衡的取景、被方框与线条挤压到画面边缘的父亲，以及在父女之间时而出现的构图分隔线，也都在提前向观众预示父亲的生命结局，即便这一点从未被导演点明。

关于父亲的真相，几乎都是谜。我们大致知道他三十岁左右，知道他至今都没寻求到稳定的事业和情感状态，知道他经济状况不理想，也知道他对故乡爱丁堡缺乏归属感。但我们不知道他在之前的人生中具体经历过什么；不知道他与女儿的母亲的关系究竟有着何种轮廓；不知道他具体的梦想，或者梦想的遗失；我们甚至不知道包裹他右手的石膏因何而来。

这就是被一个11岁的女儿感知的父亲。她感受得到父亲的爱与保护，看得到父亲搞怪与亲和的一面，在一些时候能像兄妹一样与父亲打台球、合谋恶作剧，父亲请求她在将来的人生中，向自己分享一切，不论好坏。但反过来，父亲的一部分灵魂，只留给他自己，他不愿将之向任何人袒露，这也在父女之间留下了某种本质性的距离。

如此种种，使得《晒后假日》的展开过程，时常像一部悬疑片或惊悚片——那么多未被阐明的秘密，那么多被叙事者精心遗落在四处的线索，观众像在看一部希区柯克电影，心脏时时悬在喉头，期待着注定来临的意外。

但与希区柯克电影不同的是，意外与死亡不会以直白的形式发生在画面中。而导演的所有线索，及观众的种种预期，最终也都不会通向某个明确的答案，父亲的秘密，最终永远埋藏在土耳其的深海和夜色中。究竟是什么始终在困扰着他，他秘而不宣的原因，究竟是出于自我保护还是出于羞耻，我们不得而知，片中的女儿同样不得而知，她只能透过家庭DV所记录的影像，一次次追寻。

感性之于理性的胜利

影片开场于女儿在11岁假期拍摄的DV影像。我们会关注父女之间的互动，却不容易察觉到影像上的暗影——那正是多年后女儿观看影像时，在显示屏上映射的痕迹。《晒后假日》全片被女儿跨越时间的目光所结构，因此我们不仅在旁观这段回忆，还在跟随着一位自传体叙述者的目光，一同悉心且严苛地审视着它。

导演夏洛特·威尔斯构建的叙事-目光结构，让我想起由安东尼奥尼的《放大》所初创的现代性机制：观者一遍遍审视着被视作某种证据的影像，从中寻求关于谜案的真相。在《放大》中，谜案是一桩具象的谋杀案，而在《晒后假日》中，所谓谜案显得更加抽象，却同样攸关生命本质：究竟是什么让父亲选择离开？

对于这个问题，叙事并没有为我们提供答案。但影像却在为我们呈现证据——在种种姿态、意象与处境中。父亲热爱跳舞、太极、游泳，但石膏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他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摘下它；难以脱下的潜水裤，同样让他犯难。他试图追求活泼洒脱，但他陷入的种种处境，都暗示着他在心理层面的不自由。

“沉迷”这个概念，同样是与父亲休戚相关的视觉主题。水的意象一直包围着他，而溺水的危险也在片中无处不在。他同时沉迷于许多抽象事物，譬如冥想状态中的内心感受，以及一张土耳其地毯上的复杂纹路。在我们看来，他似乎随时准备好了要潜入这片意象之海。而我们所不确定的，是他这一次还愿不愿从海底返回人间。

通过对影像档案的审视，女儿得到了什么？父亲离开的理由，对她来说显然仍是未知。但通过那些不必诉诸言语的姿态、目光，以及人与环境之间的张力，女儿似乎理解了父亲的感受。这种感性理解，比对答案的理性知悉更重要。

《晒后假日》是一次感性在理性面前的胜利，是一次影像之于语言的胜利，同样也是情感之渴求在生死边界面前的胜利。通过精确动人的最后一镜，父亲和女儿的目光在想象的国度交汇，它不仅宣告着对感知力的推崇，也在向我们重申着电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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