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前后的洪常秀，成了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常客，每年造访一两次不说，还时不时拿个奖。影迷一个没留神，电影作品的条目便又新增了几条。他的近期作品时长多数刚及长片标准(70分钟)，小巧轻盈，从题材到手法虽然无甚惊喜，却也完美符合影迷期待，让人不由一面惊叹导演那用之不竭的创作力，一面怀疑这位韩国顶流艺术片导演是不是把自己的“随手拍”剪辑了一番(“我带着自己的小摄影机，拍一些片段，晚上则配上音乐剪辑……没有剧本，也没有想表达的东西。”洪常秀在柏林电影节记者会上如是说)，便投送电影节，完成给影迷的年度推送。

《小说家的电影》是洪常秀的第27部长片，也是他第5次提名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在此之前，他已经凭借《逃走的女人》(2020)摘得最佳导演的银熊奖;此番的《小说家的电影》则获得了评审团大奖的银熊奖。“又一场关于生活、艺术和喝酒的俏皮漫谈。”《综艺》杂志如此评价洪常秀的新作。中产阶级艺术家们的不期而遇，从书店、观光塔、公园步道、小餐馆再回到书店的城市漫游，看似无厘头的日常对话以及陌生人之间“情不知所起”的微妙爱意，都仿佛导演触角对生活碎片的体悟，絮絮叨叨地记录下来，分享给观众。

艺术家之真

故事从女小说家俊熙(李慧英饰)拜访经营书店的旧友开始，两人坐在户外吞云吐雾。道别之后，她又只身游览观光塔，偶遇之前彼此有过龃龉的导演及其夫人，三人聊了片刻之后，又在公园步道上遇到了正在疾走的女演员(金敏喜饰)。俊熙对初遇的女演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提议要和她一起拍一部短片。

俊熙的性情率真直给，这或许是她身为职业小说家的处世之道，刺破虚伪，呵护本真。阔别多年的旧友重逢，她劈头就问：“你胖了不少呢。为什么不坚持写作了?”偶遇曾经合作不顺的导演，也毫不避讳地指出对方当初是为了钱和名气，才放弃了与自己合作。本以为书店的店员小妹真心喜爱自己的作品，但是当听到她以同样的说辞赞美另一位男诗人的时候，俊熙那失落和索然无味的神情不由溢出银幕。她试图拨开长袖善舞的人群，寻觅一点儿“真”，似乎这样才能重启那部所谓“灵感”的机器。

小说家就是洪常秀本人的分身，这一点不难看出。片中的小说家追求一种近似真实但又非纪录片的质感，在虚构的故事中还原人与人之间细微而真切的情绪与互动，这和洪常秀所采用的“不参照剧本，不固定表达”的艺术实践颇为契合。人物对话之间沉默的空隙，语言的反复，不知如何作答的尴尬，用笑声掩饰尴尬的反应，都无比贴近生活的琐碎。

但是偶尔宕开一笔，比如小说家突然叫会手语的店员小妹教自己一句诗歌;再比如金敏喜突然在两人进餐之间，走到户外去和一个路过的小女孩说话，小说家趁机从对方的碗中挖了一勺，偷吃一口。这样的瞬间似乎才成就了电影的“奇遇”，镜头空间之外发生的故事，导演未多做解释，仿佛一种“信不信由你”般的淘气。

影片中的人物大多数时候戴着口罩，标记着影片拍摄时间与银幕之外现实世界的重叠。通过影片与现实的互文，洪常秀的影像实验还在继续，哪里是真情实感，哪里是纯属虚构，成了他和影迷之间永不停歇的游戏。

金敏喜之美

金敏喜无疑是美的，而且是那种跨越商业偶像剧和独立艺术电影的美。但是洪常秀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再三提醒观众她的美。《这时对那时错》中，微醺的导演借酒壮胆，感谢她的美貌，感谢她与自己待在一起;《小说家的电影》中，小说家几乎对她一见钟情，就连路过的小女孩都为她的美丽驻足;《克莱尔的相机》中，他甚至要借法国国宝级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之口，称赞她的美貌与纯真。

艺术家和他的“缪斯”，人们一般如此描述导演与其经常合作的演员。所有作者导演的缪斯几乎都美得不可方物，但是她们却要强调自身除美丽之外的东西，比如伍迪·艾伦的缪斯(戴安·基顿也好，斯佳丽·约翰逊也罢)都不断证明自己的聪慧比美丽更重要;比如阿莫多瓦的缪斯(以佩内罗普·科鲁兹为代表)无疑是女神般的，但她们更是充满生命力的母亲形象化身;希区柯克爱金发美人，但是辣手摧花地在大银幕上“折磨”她们;伯格曼欣赏丽芙·乌曼，但却希望透过曼妙的皮囊展现女性的独特灵魂……而毫不吝啬、极尽所能地赞颂缪斯之美的导演，或许洪常秀之于金敏喜，可以比肩戈达尔之于安娜·卡里娜。但是后者总是带着想要跳出取景框一般的法式野性，而金敏喜那处于东亚伦理框架的压抑之下、试图逃逸却不免彷徨的柔弱之美，确实在洪常秀的镜头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家的电影》中，金敏喜饰演的女演员成为小说家的缪斯。洪常秀倒也没有多认真地在探讨女性之间联合创作这类的性别议题，而是让代表自己对艺术求“真”的一面，和自己对“美”痴迷的一面，在虚构的故事中相遇。

小说家不在意世人阿谀奉承的赞美，但是缪斯称赞自己“魅力非凡”时，却让她瞬间充满孩童般的快乐。而外界对于女演员的非议——年纪轻轻，浪费才华，也遭到了小说家的强烈反对。无论这是不是洪常秀再次为两人的婚外恋情辩白，当“真”与“美”相遇时，那场景都应当如最后一场戏那般浪漫：手持镜头中的金敏喜，手中握着小花，笑靥如花自称“新娘”，在积雪即将融化的初春，说着“我爱你”。(李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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