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爱情神话》海报。
《爱情神话》勾勒的上海轮廓,兼有骚动和警醒:它的风花雪月背负着柴米油盐之重,它用柴米油盐兑换了风花雪月的妆面。
电影《爱情神话》片名的字面意思,并不是中年男人老白和他的相好李小姐之间“莫道桑榆晚”的童话,这是费里尼一部电影的通俗译名。电影末了,众人为了纪念猝死的浪荡子老乌,聚在一起看他在最后的晚餐时提到的电影《爱情神话》,结果这群人看得一头雾水。
费里尼的《爱情神话》直译叫《萨蒂里孔》,原作小说成书于公元一世纪,作者佩特罗尼乌斯是荒唐皇帝尼禄的好朋友。费里尼拍这部古罗马的小说,主角既不是大彻大悟的恩科,也不是横死的花花公子阿休图,导演着迷于一个“零散不完整的世界”,“陌生风景在浓雾包裹下偶然的惊鸿一瞥”,是“迷失了的古代罗马”“消逝的轮廓与真相”,“时间中浮沉的日常作息”。
这样看来,年轻女导演邵艺辉导演的《爱情神话》,确实是不动声色地致敬了费里尼那部不太为人熟知的作品。徐峥和周野芒扮演了一双上海爷叔老白和老乌,在他们经历的这段时光里,主角不是他们,也不是和他们发生交集的女人们,到最后,一切是关于上海——梧桐区方圆两公里的世情流水,鲜花着锦的热闹舞台上次第过场的鲜活印象,一则春夜里微醺的当代神话。老乌落葬,众人肃穆,唯有一向十三点兮兮的格洛丽亚仍然性情跳脱,拿出一瓶老酒倒在新坟,“再吃一杯”。酒要喝到位,因为神话和童话不属于理性主义,它们是醉和梦的馈赠。
要不是机缘巧合有了执导《爱情神话》的机会,编剧兼导演的邵艺辉这会儿也许已经转行直播卖货。这个年轻姑娘曾在一篇社交网络刷屏文章里记叙自己从电影学院毕业后卖电子烟营生的经历,她离开北京,移居上海,无法进入电影行业的核心圈层,却因此被卷入“上海生活”深处的秘密潜流。老白和老乌的原型,来自她的两个本地朋友,一个是会画画、能打鼓、爱下厨、什么都会一点的斜杠中年,另一个是飘来荡去的老克勒,每天午后雷打不动去喝咖啡,在女孩子面前有讲不完的真真假假的故事。聪明的姑娘仗着她积攒的二手经验,写出了她对陌生风景的惊鸿一瞥,这则围绕着当代上海的“神话”,褪去浮华,超脱于现实,并不刻薄地调侃扎台型的面子,又终究温柔地挠了挠过日子的里子。
女编剧为女性角色制造了许多喊出来砰砰响的金句,诸如“一个女人一生不造次反是不完整的”“我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以及让现实中的男导演徐峥在剧中沉痛说出“我代表男导演向你们道歉”。这些段子会让女性创作者和女观众片刻畅快,但把口嗨当作女性主义的胜利,那么太多女作者、女导演和她们创造的女性人物从前吃的苦、受的难、干的架,可算是白费了。比起性别议题上的这些机灵调侃,《爱情神话》更大的价值,是用放诞欢愉的笔触勾勒了当代上海的风情画,这种“风情”,是让外人想入非非的“梧桐区优渥生活”幻象和普通人家精打细算万事经营之间的拉锯。
时光倒流40年,围绕着上海生活的各种段子里,深入人心的一则是上海男人就算棉毛衫裤打满补丁,出门见人的西装仍烫得笔挺。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个段子失去了让它生动有力的语境,但是,人情、礼数和虚荣混杂着授受不亲的市井魂魄,远比时间更顽固。
老白生活似散仙,住着独门独户小洋房,闲来教街坊老头老太、七大姑八大姨们涂几笔油彩,因为烧一手好菜,独门厨房经让他成了方圆两里地的妇女之友……支撑起老白体面生活的经济基础是那栋洋房,那是他的外公留下的遗产,所以他抠抠索索,买啤酒买内裤斤斤计较,因为“坐吃山空”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老乌游戏人间,说是国门打开后最早一辈做贸易的,实则四海八荒的风流账远比存款壮观,他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好人,只不过,可以吹嘘的是情史,不可以说穿的是软饭。李小姐人前“白骨精”,脚蹬恨天高的Jimmy Choo叱咤片场,把混血女儿送去顶流国际学校读书,但这个样样掐尖要强的女子,与女儿寄身母亲篱下,三代人挤在设施糟糕的老洋房里,1万6一双的高跟鞋搁在灯光昏暗厨房角落。
沉溺于上海风花雪月的想象有很多,白描上海柴米油盐的记述也不少,而《爱情神话》勾勒的上海轮廓,兼有骚动和警醒:它的风花雪月背负着柴米油盐之重,它用柴米油盐兑换了风花雪月的妆面。流水一样的琴声从老洋房敞亮的厅堂里传到街头,就在这片琴声覆盖的空间里,有艺术家登堂入室,也有三代鞋匠毗邻而居,沏着咖啡修鞋的老鞋匠火眼金睛看得出送来的鞋子是2万元的正品还是200元的赝品。吃饭的餐厅可以办画展,破破烂烂的弄堂深处也藏着窗明几净的私人图书馆。这片桐荫覆盖的小世界里,烟火气不是大俗和呛俗,是俗和雅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有时候“雅”是呕心沥血做出来的。
周旋于经济压力经营体面生活,关起门来一地鸡毛,吃足面子的苦头;没有行动力的人,夸夸其谈的人,不上不下卡在阶层夹缝里的人……这些老生常谈的主题要一本正经地透析起来,一不小心就成泯然众人的乏味正剧。《爱情神话》身段灵巧地选择了一条相对有趣的路径,用浮夸的、漫画式的喜剧,冲淡生存终究悲凉的底色,让野猫似的女人,用半生走下坡路的女人,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的女人,成为“剩饭”的男人……在笑和闹的谐谑中,凑出一台市井的神话,借爱情的名义。(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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